年第12期
话剧《中华士兵》的双重突破
——《中华士兵的舞台艺术》书序
,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;时代给所有戏剧家们提供了展示才华的舞台和机遇。中国戏剧一派热闹繁华。但是在几百部戏剧作品中,真正优秀的实在不多;我们的艺术家还是缺少驾驭现代重大战争题材的能力。然而由国家话剧院出品、冯俐编剧、查明哲导演的《中华士兵》却给剧坛带来了惊喜。该剧于年9月3日首演,初时,有人惊讶有人质疑有人忧虑有人不解;不久,在有惊无险之后,赴沪展演,经三次艺术研讨,终于尘埃落定,获得空前赞誉。文化部部长雒树刚说:“《中华士兵》是一部极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力作,是一部弘扬英雄主义的经典之作,是国家话剧院的扛鼎之作。”我以为,这部作品起码在两个方面实现了重大的艺术突破,当然也可以说是对中国话剧的创新或贡献。
一、艺术思想的突破
抗日战争,作为艺术创作的资源或题材,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,应该是极为巨大极为丰富极为深厚的矿藏;但是70年来尤其是近些年来,一方面我们表现抗战的作品浩如烟海,另一方面,优秀作品却极为稀少。不是我们不重视抗战题材,而是我们不会艺术地开掘、不会艺术地发现,因此才有了“抗战无经典”的尴尬局面;更有专家指出,为了70周年庆典,“抗战”二字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文艺垃圾桶,里面装满了近几年来蜂拥出笼的抗战题材的影视剧作品。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,仍旧来自创作的概念化模式化,这使我们的艺术表现总是处在浅表化、浅水区层次。抛开大量的所谓“雷剧”“神剧”不说,一些创作态度严肃的作品,也多半停留于表现“正义战胜邪恶”“英勇杀敌”“保家卫国”等泛泛的爱国主义层面;或是描述战争的过程,或是展示战争的“惨烈”,或是描绘抗战的“记忆”,或是张扬抗战的“成果”,或是歌颂领导的“英明”思想的“正确”;很难再向“深刻”迈进一步。简言之,思想贫弱,精神贫乏,内涵贫瘠。
但是《中华士兵》却是有内涵的,在宏大叙事的里面,在战争战场的外面,在故事表层的下面,蕴藏着丰富的、新鲜的、尖端的、现代的思想内涵。该剧没有拘囿于狭隘的民族主义、肤浅的民族情绪、廉价的民族仇恨等政治学框架,而是超越了历史、超越了政治、超越了战争、超越了意识形态;既发掘弘扬了五千年来中华民族向死而生、挑战苦难的英雄气节,又对我们自身的人性(包括民族性格)进行了虽然是痛苦的也是具有深度的反思;杀身报国,舍生雪耻,表达的是我们民族的自省、民族的高贵和民族的尊严。“中华士兵”,是指每个中华民族的子民,包括孩子们学生们(戏中的“冷娃”),“到了最危险的时候”,都是士兵,都是战士;在天将塌、地将陷、国将亡之时,中华士兵的精神,可以扭转乾坤、擎天补地。这部戏,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史诗:同时也是一次民族精神洗礼、是一次民族精神炼狱、是一次民族精神涅槃。
《中华士兵》的思想内涵,是通过对“生死”“忠孝”“耻辱”“尊严”几组核心意象、也是艺术情节艺术线索不断发展而完成的。在这部戏里,“死亡”(赴死)是整个故事的前提,这个前提之前还有个时代大情境,就是那四个字,“亡国灭种”。在这部戏里,亡国灭种,不再是一种预测,而是当下的实在;于是“赴死”,既是这部戏展开的具体动作过程,也被设置为结构上的序幕和尾声。全剧开场,中日高级军官的论辩,暗含着两个民族的生死对决:“九一八以来,中国的大半国土已经沦亡。如果日军跨过中条山,杀过黄河,整个西北西南,乃至全部国土将会彻底沦丧。”“现在,他们已经没有‘壮丁’了,按照支那的说法,年满20才叫丁,20岁以下只能算是娃儿”。“生死存亡关头,每一个中国孩子,都在成为保家卫国的战士!我们是在用血肉,筑成新的长城”!用血肉筑成新的长城,就是集体赴死。第一幕“集结”,是8天前的事,“赴死”这件事就已经定了;而且,关中无男丁,赴死的是几百个生命尚未展开的学生兵娃娃兵。不只是戏剧的情境有多残酷,而是当时民族命运的情境有多残酷。
整个戏要表现的,查明哲导演用“举生向死”四个字概括,极其精准。这些孩子八天前已经知道了要去死(甚至是“送死”);他们怎样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?他们死前干了什么?(当然也包括他们的亲人),他们为什么要去死(而不能选择生,本来是有机会有理由的)?怎么个死法?死在哪儿?这几个问号,都是这部戏的悬念。艺术地解决了这些悬念,也就有了思想上的突破——超越生死,超越伦理,为了雪耻,为了尊严。“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耻辱,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尊严”(陈淮靖)。“举生向死”的雪耻,非关个体,而是要洗刷中华民族和国家的耻辱;“举生向死”的尊严,非关个体,而是要重建中华民族和中华士兵的尊严。死亡的内涵丰富了,死亡意义延展了。
“生死忠孝”四个字,每一个字都可以成为作品的主题,进行有效的艺术展开而到达人性的高点;但是《中华士兵》,一方面充分地表现了“生死忠孝”,另一方面还要超越这个高点。创作企图高远,下笔下手凶狠。几百个青年学生赴死,在悲剧意义上来说,已经可以与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相近了,都是美好的被毁灭;而且,《黎明》剧中的少女是“被”毁灭,《中华士兵》中几百个关中青年的主动赴死,是要求“毁灭”。在悲剧人物的自我选择层面上说,《中华士兵》对人物的(意志和理性)开掘更具纵深感。生死二字对于宋恩九来说已经不是问题,困扰他的是忠孝不能两全。个人(家族)的忠孝,对于英雄的他来说,也不是问题:13代单传,他坦然送“独苗”参军;他自己可以不孝,可以“绝后”,但他不想让关中大地绝种,这才闯堂“论生”,恳请司令部把新兵团保存下来,为千家万户保根留种。第三幕“论生”是全剧思想开掘的关键。经过激烈而痛苦的论辩之后,总司令说:“刚才,恩九说‘宋家根可断,三秦种要保’,这已经是大忠大义,可要我说,这还不够!如果每个地区都想保种,这个民族就会亡国灭种。如果每个人都想尽孝,这个国家就没有子民为他尽忠。我们必须担当断子绝孙、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大不孝,才能成全对国家对民族的大忠大孝”!
宋恩九的“断子绝孙”,已经超越了个体“忠孝”的一般意义。三秦大地的断子绝孙(大不孝),一是为了整个国家和民族的不亡不灭,二是为了雪耻,因为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确实有过耻辱。但是(在实力悬殊弹尽粮绝后)通过集体赴死而实现为民族雪耻、找回“士兵”的个体尊严和民族的集体尊严——剧作家和导演,为了实现艺术思想的突破和超越,为了立意的“翻高”,却真的是要冒险——人性的风险和伦理的风险。当代中外作家艺术家,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个体存在价值的张扬,已经可以成为作品表达的终极主题;而这一点对于编剧冯俐和导演查明哲来说,应该是再熟知不过;尤其是查明哲的“战争三部曲”,《死无葬身之地》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《纪念碑》,每一部经典名著都具备这种思想内涵。冯俐和查明哲的突破、超越、翻高、冒险,不是对个体存在价值和生命尊严的忽视,也不是对中华伦理的亵渎,而是对“死”(集体赴死,集体献祭)的意义,进行更加深入更加深刻的哲理性思考,进行更高远的意义发掘和发现;是不想仅仅止于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,要追求的是,在看来已经是“绝对”高的思想内涵之上,能不能发现“绝对之上的绝对”。一方面,“舍生取义”的“义”,已经包含并实现了“匹夫有责”“血战到底”“宁死不屈”“视死如归”“坚忍不拔”“共御外侮”的“义”;但是,另一方面,还要发掘“这一个”“舍生”更为深远的大“义”,超越个体生命的尊严而上升到民族人格的尊严;超越家族伦理和族群伦理,洗刷民族灵魂、重铸民族精神、再造民族性格。这种大义,原本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,著名学者岳建一先生看戏后,称这种“大义”出自我们中华民族的“本源精神和精神底色”;这种“大义”甚至不带有(现代)西方思想元素的影响。(戏中)田横五百壮士、杨家将、岳家军,视死如归,杀身成仁,这种中国传统文化里的“元精神”一直周流、贯穿于整个中华文明史,形成了一种时隐时现的精神元气;也正是这种精神元气,连续着支撑着中华民族,战胜了无数苦难而生生不息。
当然,我们也可以理解为,《中华士兵》是对中国传统精神的现代阐释;或者是,在中国最本源的精神里含有最现代的元素。优秀的中国精神,本来就连通着人类的最现代的精神,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里,本来就含有人类精神的制高点,只不过被纷杂纷纭的历史、被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淹没而已,只有优秀的作家和作品,才能扫清雾霾,重新发现并达到这个制高点。优秀艺术作品的“现代性”,不是指时间维度的现代,而是指作品思想的深度、精神的高度和照亮的强度,是一种现代品质。
中条山保卫战,中华民族真的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可以说是命悬一线!作家冯俐在占有大量抗战素材的基础上,经过长期艰苦细致的研究,对这场战争的具体状态,极端状态:(中日)民族的精神和心理状态、将领的精神和心理状态、关中大地人民的精神和心理状态、各色具体人物的精神和心理状态,进行了最诚实的理解,进行了最深入的体验;摈弃旧有的思维模式和认识模式,重新审视、重新思考、重新认识;这才能够讲出真正的中国故事,有了真正的艺术发现和思想突破。我以为,在70年历史过程中,在浩如烟海的关于抗战的叙事文学作品中,《中华士兵》的思考成果和认识成果是最新的、最现代的、最高端的、最客观的,当然也是最有价值的。
二、艺术形式上的突破
说艺术形式上的突破,是为了方便,仍有因词害意之嫌,准确些是艺术表现上的突破。
第一,关于本剧的结构和叙事。《中华士兵》在结构方式和叙事方法上的突破和创新,对当代中国话剧的发展,具有重大贡献。全剧采用立体结构、板块结构、交响结构。立体结构分为三层:“走向黄河”(举生向死)作为核心动作线,从序幕贯穿到尾声,四段“幕间”小板块,是正在进行时的场面,最多是一个小时内的事件;编剧在“走向黄河”(赴河、赴死)的暂短过程中插入的四个大板块,是戏剧的主体部分,四幕戏是(回溯)八天之间发生的故事。四幕戏的标题也令人拍案叫绝,“集结”是为了“离别”,“论生”是为了“赴死”,既有因果联系,又是两两对仗,前后对仗;而全剧的外在统一性,由两个中日高级军官超越戏剧时空的形而上论辩贯穿,这是此剧的一条独立的叙事线索,与再现的剧情呼应,时而跳入,时而跳出,时而进戏,时而间离;全剧以日本军官的野心和狂妄起幕,以日本军官的战栗和恐惧落幕;高超的结构技巧,果然是匠心独运。
有人认为本剧是“倒叙”体,不大确切,倒叙往往是个帽子,是讲述者讲述过去故事的一种常用手法;讲述者本身在讲述时没有故事,他的功能只是倒叙发生了的故事,讲述者和实际发生的故事(再现部分)是隔离的;有人认为这个戏是“闪回”体,也不是,“闪回”多为需要时的补充回忆,是过去场景的随时穿插,不讲究穿插的均衡问题,闪回的内容更构不成故事主体。这部戏的三条情节线、叙事线,是立体交叉,是连环叙事,有交响乐一样的内在节奏和外在旋律;三线胶着,整体推进,把八天中的四幕大戏,巧妙地镶嵌在正在进行的“走向黄河”的六个瞬间,真正做到了全剧的整体有机。整部戏的结构如同一座宏伟的多层次复调式建筑,大开大阖、错落有致、脉络清晰、布局合理、均衡对称、环环相扣、结构紧凑;结构本身(形式美)就具有很高的独立审美价值和独立研究价值。《中华士兵》在叙事结构上的独创性及其所显示的独特性,在戏剧史上是罕见的。
第二,关于本剧的情境设置。天塌地要陷!亡国灭种在即,国土沦丧在即,这场战争所造成的情境,几乎相当于世界末日前的极端情境,这种情境是历史的也是这部戏剧的,是民族的也是剧中每个人物的;极端情境下,每个群体每个个体都面临着严峻的选择问题:将军、士兵、土匪、逃兵、乡绅、童养媳、父亲、奶奶,等等。每个个体的选择虽然并不完全一样,但又有共同的选择,自觉赴死,主动送死;“送死”,不止于一般意义上的我自己去送死,还有奶送孙、父送子、妻送夫的“送死”。全剧的故事就是“死”前的选择:这些孩子们为什么必须死?怎么死法?为什么要“这样”死?为什么要走进黄河,魂归中华?
这部戏应了本雅明的一句话:起点就是终点。编剧冯俐曾经对采访的媒体说:查明哲导演对这个选题的感性、理性积累和敏锐的艺术感觉,总令我感到匪夷所思。目前这个大开大阖的“走向黄河”的意向,是第一次讨论时就被导演提出来的。冯俐说她当时真的被震到、吓到了:震到,是因为这意向太准确、太迷人,怎么可能一下就被导演抓到了!吓到,是因为这意向太独特、太大胆也太难了。它为全剧找到了最有力量的动作和气势磅礴的诗意,同时也决定了全剧将从90度以上的高潮点出发。天哪,后面两个小时的戏都要在90度高点之上开阖起伏、峰回路转,咋写呀?
《中华士兵》的核心,就是对“举生向死”四个字的展开;也可以理解为一部对“死亡”充分展开、艺术展开的戏剧。死是前提,写的就是死前八天。赴死是全剧的开头,也是结局,更是过程。极致、险峻、尖锐、奇绝、具体、有力的情境设置,足可以使戏剧动作扎实展开,使三条叙事线索有力有效推进。
第三,关于本剧的舞台呈现。相信,对于《中华士兵》舞台艺术的呈现,会有专家做具体深入的分析和解读,这里只是谈谈总体感受。查明哲导演的舞台驾驭能力和艺术再创造的能力,确实超凡超常,他可以把整个舞台:灯光、舞美、音乐、转台、场面、人物、戏中戏和苍凉辽远的秦腔,融汇得浑然一体,浇筑得天衣无缝。整个舞台如同恢宏大气、磅礴奔涌的血色浮雕;在这流动的血色浮雕里,刻画着壮怀激烈的形象,讲述着惊天动地的故事,铭镌着对民族屈辱的苦痛记忆和思考,面对这些形象、故事和思考,我们有可能已经陈旧了的历史观、战争观和人生观,被解构、被击碎、被整合、被新生;我们有可能已经麻木了的灵魂,被震颤、被激活、被唤醒、被召回。
《中华士兵》的舞台呈现(也包括剧作),难点在于:如何处理宏大叙事与细部细节表现的关系,如何处理史诗风格与具体人性书写的关系,如何处理群像塑造与个体个性刻画的关系,如何处理立体结构与线性纵深发展的关系。我认为,以上四点,对于任何一个剧作家和导演,都构成严峻的挑战,但是《中华士兵》的舞台处理,相当成功,这无疑是对当代中国戏剧的重大突破。
全剧最饱满的是第二幕。多组人物,多样关系,多类故事,多个演区,多重视角,多种舞台艺术元素,还有戏中戏的处理,完美交融,连贯流畅,浑然天成;编剧的艺术才华和导演的艺术才能得以充分显现。这是人类史上最为罕见的也应该是不可再见的真实离别,是最壮丽的也是最浪漫的离别。这一刻(民族危难关头),此前所有的隔阂、恩怨、对立、等级、身份、名分都被化解抹平,一切都归于美丽美好,一切都归于静穆崇高。本来,生离死别,是最残酷最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时刻,但是查明哲却把这“残酷的约会”和“残酷的离别”——把“赴死”(毁灭)表现得如此从容、坦然、深情、缠绵、梦幻、诗意;能把悲伤写成欣喜,让诀别披上浪漫,把苦难写出诗情,编导实在是大家风范。编导所创造的设计的这一刻、这一别,更像是一次庄严的仪式,完成了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次民族集体体验,也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次“大美”体验。这一夜,展现的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光彩最为高贵的一页,是中华文化最伟大最自信最深沉最厚重的一页。
整台演出,还有其他几条贯穿的意象线索,值得北京中科白殿疯正规吗北京白癜风诚信医院